我不会开花。

[文野/国太]2018年的平安喜乐

  2017年,太宰治在地铁上读格雷厄姆·格林。要去年终晚会那样的正式场合,他梳过头,挑一身鼠灰正装搭绀色衬衫、银灰条纹领带,坐下时便得费些功夫才能读书。他打开书看到“献给格瓦斯”,笑了一笑;下一页印着德莱顿的诗:“围场越来越窄;猎犬和死亡的力量每时每刻在越逼越近。”他就觉出没趣来,心想:格林还是太学究气,另一位格雷厄姆先生有趣多了*。我把这个写进随笔里头,像这样——鄙人今在格林先生书中得见,“‘围场越来越窄;猎犬和死亡的力量每时每刻在越逼越近。’——德莱顿。”双重引用,意义不明,显得多没趣。灵感不从此中来。他直咬指甲,合上书,掏出手机打算翻几部电影。

  责任编辑走来邀他进门时,太宰正从《爱乐之城》挑到《黄金圈》,兴致勃勃地翻最庸俗的剧透、影评。国木田独步同他搭话,他笑得很灿烂:我决定啦!

  国木田推推眼镜问他决定了什么。

我不看《东方快车谋杀案》了。太宰跟着他进酒店电梯。肯尼纳演的波洛没看头,我大可把神夏再看一遍。卷福不大时兴,但话题度依然高,他在《雷神3》串了场,联系下伦敦贝克街和麻瓜魔法师,读者会觉得我捡着时髦值不要,真是古典又清高。

国木田眉毛上挑,在迎宾处为他领了纪念礼袋。集英家族文艺会社十二周年,请的都是新老朋友。太宰嫌弃地扫了一眼纸袋上兔子和狗的标签,继续往下说:

“最近书评区大力推麦克尤恩,那个专题我看了。写得很糟。你们不该再针对噱头作家,返古回溯又只提弗吉尼亚,这样不对。我上次写了篇关于福楼拜的评论,你们不愿刊——说我酸。我酸吗?”他嘻嘻笑。

国木田从镜框下看他,太宰西装笔挺把腰线卡得十分完美。衬垫撑起他不够宏伟的肩廓,腕表照他清秀白皓的前额。他看起来甚至有点酷。他帮他正了正领带说:

“我负责散文区,你投评论,该知会我……”

“知会你?”太宰挑三拣四地从礼袋里拈走一支钢笔,从餐桌边拿了杯红酒递给编辑大人,以示公平。一物换一物。他大摇其头:“你除了夸我,什么都不会。”

大多时候是真夸。国木田抿着红酒没说话,听太宰絮絮叨叨:“前些天我师妹邀我看动画,里边有俩角色——你猜猜,和你我名字一模一样、分毫不差!我觉得巧,就看下去。超能力主题的,编剧绝对是博马舍崇拜者,但对希波克拉里一窍不通。”

希波克拉里。国木田思索了一瞬。太宰总会记牢几个冷僻人物,冷不丁吐出来。他常用这个人指代所有医学头脑派,然后嘲讽才慧寥寥的现代医者。

“动画拍得不错,剧场版明年上映。”太宰笑着跟几个同行打招呼,“听起来是不是很赚?要不然我也写点时髦玩意,你知道,战斗,恋爱,眼睛娘和自闭高中生……”他闭了嘴,仿佛遐想联翩。他身旁的国木田收敛眉头,顺便敛起了满腹抱怨和斥责。相处两年,他知道太宰治空口说瞎话——他只写得出经历过的东西。

 

2016年,莱昂纳多陪跑几年上位成功,全球欢庆。那一段日子,仿佛一切都是好结局。集英家族文字部编辑国木田独步在翻看自家作者发来的稿子。三千九百字的随笔以夏日风声开始,以秋意漫透时枯干的蝉结尾。男主角死了,倒在公寓床边,床铺上一堆堆雪白药片。

国木田暗道不好,起身搭出租就去太宰公寓。他早年习武,这些年也没省健身房功夫,地动山摇踢开门时太宰正在床头扭开第三个安眠药瓶子。

太宰见到国木田一点也不意外,很浅很浅地笑了,居然同平日完稿时候没多少区别。青年作家太宰治蜗居在城郊年岁最大的公寓里,常年幽暗深邃,只在盛夏茉莉花开时渗一丝暖光,像耄耋神父端了只蜡烛进来,为世间浪子作洗礼。太宰看看倾斜的天花板,看看阳台上枯瘦的茉莉花,看看床头堆的圆滚滚药片。他抬手把一片药推下床沿,骨碌碌,骨碌碌。最终尘埃落定,它像一枚硬币那样死在地上,太宰治才仰起脸来眨了眨眼睛:

“死不成喽。”

 

  国木田独步陪太宰治上台领奖,穿着黑西装不显光彩,好个深藏功与名。奖是社内奖,外边人看不上的年终抚慰。奖品是几册书和一只腕表。腕表光华亮丽,金表盘,灰腕带。主持人花了好几分钟阐述“太宰老师”的丰功伟绩,话筒都没开。半刻钟后灯光聚焦,太宰终于掌握话筒。

  他慢条斯理地打开开关,露出个腼腆又诙谐的笑。似乎所有男人穿上西装站上讲台便会变个模样,镁光灯和含笑目光将太宰治渲染成了个成功人士。他先说感谢,然后囫囵讲了半个故事,等笑声掌声平复后他又拿起话筒,侧脸注视国木田,缓声道:

  “我做了一个决定。”

  国木田瞪着他那双鸢色眼睛。灯光打在太宰治清秀的眼眉和鼻梁上,泛起一阵白冷冷的波光和国木田心底强烈的战栗。他眼神都流蜜,嘴唇上停留的是被无限延长的安魂曲。他把那只腕表按在胸前,缎带是辉煌的玫瑰紫,镶钻表盘银光汹涌,和他的眼睛一样闪闪发亮。

  “我不写了。”

  他轻柔地、和暖地说。那么轻那么薄一朵纸花,却激起台下响得一塌糊涂的掌声和欢笑。太宰转过身下台,朝的是没有国木田那一边。他那只没有奖品的手虚虚垂着,好像等着谁去扶一扶。

 

  2016年的国木田独步站在书桌边等一份稿子,却意外碰到了作家的手指。作家的手白而细,春笋似的,毫无力道得一折就断。国木田打心眼里看不起太宰,又只能叹口气反握了他的手,渡去一点点温度。太宰笑得很开心:国木田君,天晴啦,不冷啦。国木田不接他的茬,虎虎地凶他:写完了没?

  太宰讨好地把稿子交给他看。开头是这样的:

“各位,我在茉莉花枯朽的香气和霉菌的尘埃中为你们执笔。三十九分钟前,我数到第一百零七片安眠药片,我的编辑国木田先生……”

国木田不看了。年轻有为的编辑推着眼镜失声叫,你怎么能这样?你怎么能这样?奥康纳的小说平均每篇死一个人,灰暗的基督教义下她能擦亮那刀芒;麦克尤恩的书里死亡、畸形、欢爱和暴虐扭作一团,他能点燃那烧尽那团残废的火光。可是你——

国木田绞着眉和手,悲哀地说:“你怎么能叫读者相信你呢。”

“可是,国木田君你就相信我呀。”

太宰依旧笑嘻嘻地。国木田没有理他,开始给编辑部打电话。接下来的叙述在太宰治的视角里出现了一段空白,但他可以用国木田的焦躁和愤怒来补足它:

“我知道,我知道。但是……”

“读者不会把这理解为返古派或荒诞派……不,或许那样也好……”

“之前您已经提过,是,我知道……我明白……但是……”

“请您不要提奥康纳。他是我的作家,不是什么奥康纳。我尊敬他。”

“不,不。他不会改作小说的——他不会;我也不会。”

“……再见。”

电话挂断了。太宰安静地等着国木田挂上胜利的微笑向他转过脸来,或者浅一点也不要紧,像这个男人素来古板的腼腆那样,露些笑纹也好。可是没有,国木田转过脸来看着他,面无表情,只带着很深很深的暗影,死气沉沉的孔雀绿眼睛。

“国木田君。”

良久,良久,太宰才出声招呼他:“在侄女邀我看的动画里,你和我——”

啊啊,就当做你和我吧。他轻快地在纸上划着圈。

“你经常打我。”

“啊?”

“是,国木田独步,你经常——”他单手比划了自己的腰、腹,最后来到咽喉的位置,清脆地说:“你经常殴打我。”

“可是!”

“没错,就是这个可是。”

他好整以暇地注视着不知所措且一头雾水的国木田,玩味地勾出一个笑;而下一瞬他的眼睛闭起来,肩部颓下来,笑意和轻快都萎缩下去,嗖嗖嗖地气球似的干瘪了:

“……可是,真正的国木田君为什么不打我呢?”

殴打,殴打。殴打一位作家有无数种方式,他指的自然是编辑专属的,扭曲、篡改、强制干涉——国木田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,他眼前的太宰治不成其太宰治,终于现了原形:颓唐至死境的三流作家,虚弱地对他微笑。

你本有很多机会……改变我。什么是大众?什么是文艺?什么是太宰治?满是字迹的稿纸被太宰攥住,捏得变形,像个濒死的倒吊人。他还想继续施力,手腕却被国木田握紧了。

他那时才发现:自己一直抓着太宰的手,从未放开。可随他这般那般,那只手始终冷定像玉石,从未接纳过任何温度。

因为……我尊敬你。

国木田咬着牙,捂住了脸。

陪跑又怎样,结局好就行。2016年全世界都痴迷好结局,上帝不肯给一个落到太宰头上。

 

2018年《文豪野犬》电影上映了,收获如潮好评,于是下半年便宣布续作制作决定。国木田去了发布会,漫画家和电影编剧一同坐在台上。那位新人编剧台风挺好,与主持人言笑风生,对少年漫衍生作品的热血友谊和成长侃侃而谈,俨然是如鱼得水的惯常模样。主持人聊着聊着联想到格雷厄姆·格林的某部作品,拎来发问。编剧先生只眨了眨眼睛,漂亮面孔只一歪,作出一副诙谐而羞涩的模样来:

“我能否请教这位文雅的小姐……那是什么呢?”

他那双眼睛无声询问,和我们的电影有什么关系?仿佛在说,灵感不从此中来。他现在连灵感这玩意儿都不需要了。

他依旧那身行头:国木田熟悉的鼠灰正装绀色内衬、银灰色条纹领带。手腕纤细,碎发蓬松,嘴唇温软,他依旧可亲可爱。国木田扶着眼镜,从男人那死了的鸢色眼睛向下看去,扫过衬衫领口下他曾经妄想过的脖颈,扫过他曾想焐热的苍白冷定的手指,终于看到他袖口露出的棕红色表带、银表盘。

国木田独步霎时失却所有力气,哽咽出一声叹息。

那块表当然很衬他。

 

  2018年的太宰治,身边没有国木田独步,没有成串的弗吉尼亚、奥康纳、福楼拜或格雷厄姆,但他终于活着,能为自己添置一块腕表,扔掉了随过去而来的最后一点束缚。



*另一位格雷厄姆:《柳林风声》的作者。我们当然喜爱他。

集英家族会社的neta来自富奸的level E中集英家族,影射的是集英社。后面出现的兔子和狗的图案也是富奸和武内老师结婚的漫画形象。 


 

*希波克拉里:这个手法是跟福楼拜老师学的,见其《庸见词典》。

*这篇和《田园回忆录》有一定的关系,也可能没有。

*名字是随便起的,随心就改。

这个宰和国很ooc,而我因架空有恃无恐,冒犯到您了不好意思。

文中所有文学观点都不是我的观点,谢谢观赏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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