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不会开花。

[文野/安太]蓝色元年。

  我是世上游荡的思想,制造欲望孤独疯狂。

  我把一切重复着埋葬,留下迷醉培植幻相。*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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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宰为出门费了许多心思,于他而言这样的时候并不多。他搭电车,整理黑西装,向坂口安吾打招呼。他们并肩走,步幅不大。坂口也穿黑西装,皮鞋净出光亮。他们像并肩前行的两只墓地幽灵,在人流中渲染出墨渍和阴影。

 

  太宰不加掩饰地思考时,一贯是垂着睫毛,瞳心月轮便少了半只。坂口拉住他,轻声指路去喝点东西:“先找个地方坐坐吧。”

 

  不急。什么不急?他们急什么?一些事情没必要回答,太宰收回袖口微微一笑。

 

  “好啊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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招财树被拔起来,树体连着根须脱离了水面。弯弯绕绕的长须在滴水,抬得更高,水也溅得更高,发出清脆的响声。

 

这时候坂口止住太宰把无辜植物提得更高,眸光扫了扫他的衣服:黑西装还是被浸出深色的水渍。太宰正出神,听不出他有没有叹息。

 

“我在想,”太宰柔声说,“我们没有给他买花。”

 

  “他不在乎。你也不。”

 

  “我以为你更讲究礼数。”太宰敛眸展开菜单,笑意未退,但透着满满的揶揄风味。“但一株招财树,洒上水,倒是个好彩头。”

 

  “听起来真不错。点单吧。”

 

  坂口点了咖啡,看着太宰点了某种威士忌。应该会是酒液金黄的威士忌,他想,在光线阴暗的酒馆里,澄亮清透,像猫咪眼睛。

 

  他们得聊些别的。坂口无法避免地思忖。世上有一类人相伴就意味着回忆,在久远往来的路上开启放映机,黑白录像款式的,咯吱咯吱,容易断片,但他们得看下去,压榨脑里仅剩的记忆把影片调整成流畅。

 

  太宰很安静,安静地把玩着手机。咖啡馆外阳光洒下来,快入秋了,风显出凉意。隔着一道玻璃墙,行道树不说话,走去走来的行人不说话,里边稀少的客人也不说话。店里在放一首最近的流行歌曲,坂口在某部电影里听过,这会儿想不起来。

 

  至少现在得说点什么。趁着准备饮品的间隙,他调整呼吸。

 

  “……国木田先生说,太宰君,他很感谢你。”

 

  坂口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启话题。太宰停下划屏幕的动作抬起头,露出怜悯而饶有兴味的眼光。坂口温和地往下说:

 

  “你离开侦探社整一年了,我早就知道。上周我有点事托你的前同事去办,是国木田先生接见的我。我们聊起你,他托我转达说,中岛君现在已可独当一面,镜花姑娘也慢慢适应不同形式的工作了,他很感谢你不时为之的帮助。”现任社长的原话是“兴来为之”,坂口聪明地掩饰了这一点,尽管他俩都心知肚明。

 

  “在此基础上,你也可不时回侦探社看看。”

 

  “国木田拜托你转达这些话,我倒是没有想到,”太宰摊开手笑笑,似乎是个正常社会人士羞赧正直的笑容,“我以为他会说些更难听的。”

 

  他当然说了。难听,不过更难转述出口。坂口想,国木田独步会拍着桌子大骂前搭档其实也在他意料之中,不过那位先生没这么做就是了。交谈时国木田的手藏在桌下,可能攥住了一支钢笔的残骸。

 

  太宰治去年起正式舍弃了侦探社员的名分。离法定退休年龄还有很久,他自然领不到退休金。那两天他跑来跑去向社员们打招呼附加一个微笑,陪与谢野赶了两次商场,追着江户川前辈问社里有没有福利金(乱步当然不理)。两天后他轻巧地消失,居然已经套上了个某某会社人事顾问的名头。那个某某会社是泡沫经济的遗留物,危如夜烛,只能保证基本的社员工资。太宰明显所求非利。

 

  他离开前送中岛敦一部书,英伦风味,不负他俩师徒一场。中岛翻着眼珠瞪他,柯南道尔的咨询侦探家喻户晓,虽然小老虎没有收藏。中岛问他,他只说新公司分得到员工宿舍,福利可高。中岛心说,你的空罐头空酒瓶可不都堆在咱侦探社宿舍里,你是睁眼说瞎话。但他不再问他为什么走,情知这人拦不住。侦探社是中岛敦自以为的归宿,他本以为也是太宰治的。

 

  太宰仍穿那黄风衣,指着书封说:“福尔摩斯是世上独家咨询侦探,几百年了,不妨我学个样儿。以后敦君有什么难题疑惑不解,自然可以找我。什么感情问题欠债纠纷,我专长。”

 

  但他再没进过侦探社一步。

 

 

  坂口笑一笑,不去猜此人心思:“你是大隐于市。”

 

  “大隐于市,我?”坂口以为太宰会夸张地做个手势然后嘲笑自己,但他没有。社会人士捉着手机含蓄一点头:“过誉。”

 

  距离感不能再强。

 

  或许这是日本人正常的距离感,社会人大都如此,只能说太宰人未到中年也终于适应。坂口失笑,适应?不存在的,这是那个太宰治。生疏至此,估计归咎于谈话对象是坂口安吾。

 

  他刚才想到,正常人找地方坐着,喝点东西,第一反应都是掏手机,而非想方设法找话题。太宰做到了,他没有。不正常的是他自己。

 

  “看来你过得不错,是我想太多。我约你同去……还以为你会拒绝。”

 

  “我的确想过拒绝,”太宰直视他,眼睛深不见底,“但没有理由。这样也不错,他看了也会高兴。”

 

  坂口觉得别扭:对他俩来说,拒绝本不需要理由。最后那句话更可怕,语意浮浅,太宰说出来,便是桃花潭,水汪汪驻足便踩不到底。

 

  饮品上来了。侍者端来热腾腾咖啡和威士忌。威士忌由透明杯盛着,酒液泛着浅褐,并非当年的澄金。

 

  “真遗憾。”

 

太宰抬眸对他一笑。坂口才瞥见对方把玩的手机始终黑屏,从未开机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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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那晚他们从墓地回来就分开。坂口最后还是帮太宰买了白百合摆在石碑旁边。详细的情景他下意识不去记清,只记得山下看到的海水蔚蓝干净,打着旋吐出白沫。

 

  他们同乘一辆计程车。太宰坐前边,坂口坐后座。

 

“看来你混得不错。”

 

“我自然不如你,有思想的大人物,理当刀口舔血讨生活。”太宰嗤一声。坂口只看见他侧脸被霓虹分割出千千万万道,凭直觉以为他挑眉在笑。

 

坂口推着眼睛表情萧索,心下闪过许多思绪:“你未必……不如我。”

有思想的大人物?可惜他说不出轻描淡写一句过誉。

 

“思想未必有益。你应该读诗,安吾君,”太宰耸肩朗诵道,“听过吗?‘我是世上游荡的思想,制造欲望孤独疯狂。’”他念到孤独的部分时车停,他还是背完,只把疯狂念得更轻些。

 

“没有。人事顾问对诗歌真精通。”

 

“……不,没有这句诗。”外边灯光闪过,照出太宰黑白分明一张笑脸。坂口心中一动。“我杜撰给织田作,本以为只有他会信。”

 

“我并不聪明,太宰君。你今天追忆往事真频繁。”

 

“不愉快吗?”他挑眉,随即背过身去,鸢色眸子里暗影摇曳,终于摆脱那一副社畜面貌。

 

坂口斟酌字词:“不十分愉快,至少你和我……”有什么愉快的往事呢?

 

“那么,”太宰不由分说打断他。

 

“……至少今天。”

 

织田作祭日,他说至少今天。

什么意思呢?一些模糊的画面闪过。坂口想起来几小时前的画面:他半跪在坟前献花,太宰立于一旁。黑西装没有因湿渍显笨重,在扑面的海风中飘然而起。对了,太宰治在看海。海洋茫茫无边际,浸了烂黄熟透的一轮夕阳。日落多悲壮,歌尽人间伤悲,但他沉默不语,在看海。

 

浸着露水的空气灌进来,太宰体贴地关上车门。坂口不知觉伸出手去——越过车窗——抓住青年风衣一角。

 

太宰转过脸来,眉眼弯弯,点染一片鸢色地上月。太宰治很少期盼什么,但惯于让别人以为他含着希冀。坂口觉得他这点做得非常成功——如果他说英语,或许他会这样说,该死的成功。

 

太宰治何曾不该死,但坂口安吾也不爱说英语。虽然吐出这句话确实费了些勇气。他说:“不只今天,太宰君。不止今天。

 

“……下次见。”



Fin.
 

异能特务科今年琐事多大事少,坂口找个理由便溜。他昨日把车擦得锃亮供上司检阅,换来太宰一声嘲笑:哈,公务员。

他坐在咖啡馆里,听太宰介绍威士忌种类。太宰说酒场如战场,装一杯倒和练出海量都有奇效。说这日常闲话时坂口盯着他袖间露出的一截绷带,感觉像在做梦。

坂口问过太宰为什么离开侦探社,太宰说年纪长了百事休。他才二十六岁,就推说年纪渐长,抽不得烟熬不得夜,护牙养脸。

“人事工作可看脸了,你不知道。”

太宰喝酒时小指放在酒杯底座,姿态高雅供人观瞻,估摸是交际场练就的好习惯。坂口在熬夜加班时想过太宰投身市井的理由,脑内闪过种种,最后只能说这些年侦探社异能科黑手党三家谁也不比谁流血少,初衷本不一致,哪能一直门楣光彩,有人累了有人倦了,太宰该放手。

而他的道路早有人走过。

“你下一步,大概是要收养孤儿。”

太宰惊讶地抬头看坂口。他或许在装,或许真的惊讶,而后者只在心里苦笑:活成别人对你是救赎吗?沿着故人的道路走才能心安吗?为了如此深的羁绊才能活下去吗?

我不曾了解你到贴近心脏的位置,也不曾追随在他身后替他挡枪口,但或许你没有对不起他的因由,我有。

“太宰君,我是说……我们或许能够一起。”

一起收养孤儿——或别的什么。

坂口焦虑地推了推眼镜,等待一句嗤笑,一声冷哼或者面无表情的拒阻。但是什么都没有,对方只是勾起了唇角,温柔得像海面上一触即碎的海妖——这让他胆子大了。

“为什么?”

“我有成熟,你有浪漫。”坂口安吾支起手肘说,他到此刻都还没露出笑容,公式化比自家上司更甚一筹。

尼采捋着胡子对世界说,浪漫!悲剧的浪漫!在他的隔壁,另一个半球的人宣布,成熟,保持成熟,国家将建设向光辉的明天*。兜兜又转转,岁月穿梭间,仿佛有这两样,便什么都有了。

“……我们都应该放松一些,对彼此。”

他们沉默良久,太宰的手机仍保持关机,世界仍然无声。坂口在沉思时终于记起咖啡馆里熟悉的音乐,野田的,名字仿佛就是传达世界的慰藉:没什么大不了*。自然没什么大不了了,谈恋爱的又不是你。

太宰看向玻璃外说:“我呀,为之前杜撰的诗写了续章。”

坂口意识到后边的内容解读十分重要,心脏扑扑跳。但他还是笑道:“愿闻其详。”

“ ‘我是世上游荡的思想,制造欲望孤独疯狂。……我把一切重复着埋葬,留下迷醉培植幻相。’”

太宰一声长叹,点着自己的颅骨说:

“我的思想在此,现在,你应,见证我。”


太宰治的神色流光溢彩,比少年时更明亮耐看。他的绀红发尾,鸢色眸子是柔柔亮亮落在威士忌酒面的一缕灯光。

酒馆是蓝色的,写一轮轮元年来回。太宰治乖巧坐在席间,看蔚蓝蓝海水隔绝他与一座白坟,隔绝他与纷繁世界。

他醉了吗?还没有。威士忌多好,是他的眸,与思想何干。埋葬了谁,横亘在太宰与世界间的幻相是谁,与坂口安吾何干。

坂口安吾去摸太宰治的手,他不推阻,他也不放开。他们都心安理得。谁喝多了?

“该再醉一点儿。”坂口喃喃道,再去斟酒。

“那就再来一杯。”



他看太宰。太宰冲他眨眨眼,笑起来。


真·fin.

* 我是世上游荡的思想,制造欲望孤独疯狂。
  我把一切重复着埋葬,留下迷醉培植幻相。

真的不是诗,来自陈鸿宇,歌名:“蓝色元年”。

*这个国家无疑是中国。

*野田洋次郎,“没什么大不了”。
那部电影就是君名。

很久没写文野,还尝试了从没写过的安太,算是下海了,ooc都怪我。初次发布没加后面那段,请大家再看一遍。鞠躬。
就想搞点对话流,日常番,成年人浪漫。

感谢观赏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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